夢想是環形的,人生是線性的—
《震撼擂臺》(Southpaw)與《聖母峰》(Everest)
最近上映的《震撼擂臺》(Southpaw)與《聖母峰》(Everest)與我們或要以為早已看過太多的運動勵志片、大自然災難片並不同,它們俱指出,人之於我們所夢想、願望的世界,在形式或本質上,是多麼難以相容。
*關於《震撼擂臺》
一如安東尼法奎(Antoine Fuqua)在《震撼教育》等前作的關注,《震撼擂臺》(Southpaw)也是部很陽剛、又有獨屬於此一陽剛的溫柔、纖細和脆弱的電影。
但《震撼擂臺》給出的最大驚喜,除了傑克葛倫霍將多愁善感之於簡單、衝動、粗暴,做出令人屏息的拿捏;以及,作者讓個人與家庭勝敗的剛與柔之二元對立使精巧地互為因果,銜成一個難以破解、充滿說服力的迴圈關係;還有,當教練作為務實但保守的一方,拳手是勇於夢想卻輕忽紀律的一方,《震撼擂臺》提出了耐人尋味的辯證。……除此之外,更還有電影中教練對拳手的指導。
佛瑞斯惠特克飾演的社區教練,能給傑克葛倫霍飾演的世界冠軍等級的拳手,怎樣的指教?教練以一條繩線為輔助,教拳手從空無之中創造一個有此邊、彼邊,有層次與階序的空間。換句話說,就是洞察然後善用空間的可能性,將拳手從「點」,延展成「線」,再到「面」,甚至是「體」。
就比賽的戰略來說,一個再強大的點(例如個人的出拳準度或力道),仍將為線、面或體所凌駕;提升維度去進行打擊,除了允諾了靈活與開闊,更重要的且在於,那等於是持續創造出對手所無法想像、因此難以防備的向度。
讓這個指導作為隱喻呢?關於把拳賽上綱為生存的搏鬥,我們總傾向以「點」的概念來界定自身,來思索每樁遭逢,將之看為一個與另一個點的角力。我們評估兩造的條件,即兩個「點」各自的素質與份量,或針對自我的內涵做出改變,以成為更好的點、不同的點,或深究陷入的面前處境,找出原本忽略的細節,從那裡下手。
但當賽局被從點,拉到線、面、體,意味著,不僅要做出更整體的考量,且能在其中劃定層階、勾勒不同的形構。除了戰術上,更立體的打法是更聰明、更難以預料,珍貴的且是,這會是一趟更值得的旅程。
我們總難免要陷入特定的這或那樁戰鬥,將歲月埋進那裡;可若能在戰鬥的路途不斷洞察、創造新的局面與態勢,則無論輸贏,我們的生命都因為這場戰役變得更深更廣。
*關於《聖母峰》
巴塔薩科馬庫 (Baltasar Kormákur)的《聖母峰》改編自真實故事,而這本原書名為《聖母峰之死》(Into Thin Air)之死的作者強克拉庫爾(Jon Krakauer),除親身參與該次攻頂旅程、在電影中也有相當戲份,且是西恩潘執導的《阿拉斯加之死》依據改編的原著作者。
在強克拉庫爾筆下,大自然之能展現出苛刻、嚴厲與恐怖的一面,來自於人的傲慢、純真、無法填平的妄想、太大的夢;我們要大自然作為我們的佈景、為我們鋪展一齣更華麗的大戲,而除了這壓根是虛妄的,更荒謬在於,我們轉而愛上這個與我們其實無關的太大的世界。電影《聖母峰》低調而誠懇地表達了這樣的反差,及其中的懊悔和無悔。
《聖母峰》中,最令人難忘的段落是電影精準描繪了在失溫與疲憊下,人慢慢放手、放棄的過程。當來自身邊或對講機的聲音,懇求又鼓舞地要他們再撐上幾分鐘、十幾分鐘,明明意識還清楚的他們,卻以介於頹然與了然之間的迷惘,帶著一些歉意、一些遺憾、卻有更多的「就這樣吧!」,將力氣釋離,身體不再強硬。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放棄。死亡隨即貪婪地擁上。
看著,我們一度要生氣了:為什麼就少那麼一點點意志力?為什麼不讓理智與感情佔據地再瞞身體一會兒?只要多走幾步,就是活、就不是死。是那麼天差地遠的差別哪!
慢慢感覺、慢慢想,終於釐清這樣一個誤解。人的身體與意志不是在那一刻才處進臨界性解離的。這整趟旅程,早就是不合理、不自量力的。意志、理性與感性,早已對身體背叛得太遠。
那些人們在旅程上的奮進、激昂、感動……,更仔細看進去一點,會發現那就像《愛麗絲夢遊仙境》柴郡貓的笑,那麼深刻、那麼富有感染力,但後頭,其實早已沒有身體。可只是,作為人類,儘管抽象而虛無,只要美麗,一切就值得、就是真的。
因此,那些我們曾無法理解與原諒的「放棄的瞬間」,其實他們並沒有做出放棄的決定,而只是那個被憑空炮製、燒灼的貌似強悍的意識,一點一點地不再能撐住自己。柴郡貓的笑,迷濛褪逝。
*夢想是環形的,人生是線性的
看《震撼擂臺》與《聖母峰》時,我感覺到巨大的不捨;它們先感染給我一個於虛空中活躍的夢想,可主角們卻賭上一切,要將夢想帶進現實的形廓之中。而或凝視或參與這麼多故事的我們,知道無論如何,進入現實的夢想,不會再是它們原本的模樣。
事情非關happy或unhappy ending。而是,我們曾想成為夢想的一個部分,是為了這樣而追求夢想,可隨著我們朝向那裡跨去,那麼燒燃、用力,夢想終究成為了我們的一個部分。
後來的情節,或者令人開心、失望、或者深或扁平的滄桑,但總之我們都要失去想成為其中一個部分的那個世界。像是無限的時空,對我們又關上一扇門。整趟活著,又少了一大塊可能性。
純粹的夢想,純粹的擁有、贏、完成,它有種無可切割的整體性,儘管我們常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其中某特定部位,但事實是,它的迷人其實就來自於那是一個與我們身處的世界或生命如此近似、卻毫無瓜葛的鏡像,我們想要的不真是某個發亮的部位,而是支持那個光點的無破綻的整體性。
可一旦去追求它,我們就瓦解了兩個世界原有的那份相互尊重、彼此成立的相伴或對倒。
夢想是環形的,人生是單向線性的,前與後者都是我們所沈迷的敘事圖景,然後,我們無法忍受兩種視野之並置卻相悖、決定只能是一趟將兩者合併的旅程。
然後,就是像《震撼擂臺》與《聖母峰》,他們都無限逼近了終極點,不挑剔的話,其中或有可稱之「夢想成真」的時刻。可無論多入戲,我們都領略到來自於兩個不同形廓的世界之不可能疊合,的本質性滲漏。
在為主人翁們歡喜或悲傷之餘,我感覺到銀幕上並無透露的微微的空洞。某種……人在最接近崇高與幸福之際,與我們原本可以感觸到的「完全性」這樣的東西,的永恆的決裂。